五月风地下广场里轮滑店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进门一个曲尺形的玻璃柜台,柜里备着各种滑轮鞋,球竿,轮子和轴承。玩轮滑的人,傍晚放了学下了工,有事没事都聚到这儿,每每花七八块钱,换个高硬度的Pu轮子——这是多年以前的事,现在买一个GYRO的糖果轮也得五十多块了,——随便找地儿呆着,互相地切磋下技术;倘若混的熟了,便可以借到BOY哥的小黄箱,或者各色的桩,练上一会儿了,如果不吝惜钞票,那就能买双SEBA 黑金,但这些顾客,多是业余的刷街狂人,技术上大抵没有这样的必要。只有那些玩平花的高手们,才冲上小店前面的音乐广场,穿上鞋子,很专业地玩起来。
我从毕业起便失业,在广场通道口的米高轮滑俱乐部里当伙计,掌柜说,动作太软,当平花教练是不行的,就在店里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业余主顾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鞋从盒子里面拿出,看过发票的号码和盒子上的对起来没有,又亲看鞋子有没有用过的征兆。在着严重兼督下,串货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加上美女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粘鞋换内胆这些无聊职务了。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忙着进货和批发,主顾也没有好生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 孔乙己是混在业余的刷街者中而穿SEBA 黑金的唯一的人。他牙齿有些发黄,中分发型,手上腿上时常夹些伤痕;一条全是破洞的深色牛仔裤。穿的虽然是07款SEBA 黑金,可是开胶严重,似乎两个月没有缝,也没有粘。对人说话,总要提几个谁都不知道的轮滑QQ群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孔乙己——我们除了初中课本里的孔乙己,实在想不到姓这个姓的人里还有谁比他更有个性了。 孔乙己一到小店,所有轮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昨天刷街又摔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来两个GYRO 76mm 83A的轮子,一套LIQ-9轴承”便排出九文大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刷街一定又刷到60公里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在QQ群里说你在仰口隧道大下坡刷到60公里,公交车都跑不过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60迈不算吹……60迈!……换了平轮,不能到60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也饿卯嫩眼”,什么“小婊子曼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是玩过双排的,但终于为了所谓的时髦买了双SEBA黑金,又学不会平花;于是愈过愈寒酸,弄到只有菜鸟才理的地步了。幸而耐力颇好,便到QQ群里组织人刷街,赚点名声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喜欢收MM做徒弟。玩不到几天,便收了九个美女做徒弟,其中倘有某高手一直暗恋的学妹。如是几次,和他一起刷街的人也没有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在台东步行街违章撞人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到外地串货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
孔乙己试过轮子的硬度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真收了九个女生做徒弟么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个CRAZY都做不出来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特带做斯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总是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美女,你玩轮滑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玩轮滑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T刹,怎样做的?”我想,这么简单的问题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会做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动作应该记着。将来刷八大关的时候,下坡要用。”我暗想我没事刷什么街啊,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轮子作为我的福利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把后腿横过来两个腿摆个T字型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下坡有四种下法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WD40,想在柜上写字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 有一天,大约是溜溜节前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点货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那套SEBA硬壳上的轴承还给他留着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玩平花的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撞断了腿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刷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到莱阳路去和321路飙了。青岛的公交车,大晚上开到60迈,是咱66族飙得的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是撞出去六七米,后来是送到医院,做了大半夜手术,再打上钢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就住院了。”“住院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残废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 溜溜节之后,气候是一天热比一天,看看将近盛夏,我整天的吹着空调,开始想着也该换双好鞋了。一天下午,没有一个顾客,我无聊地练着COMBO1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拿四个轮子。”这声音虽然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店门口对了柜台站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头发比以前更长,弯着两腿,左面拄一根拐杖,用力在腋下顶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拿四个轮子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还给你留套轴承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转头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再买罢。这一回是帮朋友,轮子要Hyper+G的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又刷到60公里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刷那么快,怎么会撞断腿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干活,跌,跌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拿了轮子,端出去,放到孔乙己手里。他从衣袋里摸出四张大钱,放在我手里,不一会,他换好轮子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柱着拐杖慢慢走去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夏末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还给孔乙己留了套轴承呢!”到国庆节的时候,又说“还给孔乙己留了套轴承呢!”到年底可是没有说,再到春节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。。。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已经不玩轮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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