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口遐想

司马光

姜昆、唐杰忠经典相声《虎口遐想》之小说文本——梁左 [url=]转载▼[/url]
“妈呀——”

“哎哟——”

一声惨叫，一阵惊呼，我，我他妈折下来了！狗吃屎，嘴啃泥，倒栽葱，借个词儿说吧，是怎么估计也不过高，怎么形容也不过分，整个儿一个惨！

不高，才五米二。也不疼，正好折在烂泥塘里。可这是什么地儿？动物园的狮虎山！老虎在这儿关着，老虎在这儿转悠，老虎在这儿洗澡、打滚儿、晒太阳。这，这是叫人呆的地儿吗？哎哟，我的妈呀！不远三米正蹲着个大活老虎：黑一道，黄一道，红口白牙的，还眯着眼睛朝我这儿瞅呢！

完了！全玩儿完了！我今儿算是喂了老虎啦！一米六五，百十多斤，可给动物园省了！

您说，我可招谁惹谁了？小工人，歇礼拜，大热天的没地方去，动物园里遛遛弯儿，狮虎山前解解闷儿，我这儿伸着脖子逗老虎哪，后边人一拥，把我给挤下来了！这，这上哪儿说理去！

满脸青，一身泥！头也歪了，脖子也扭了，鞋也掉了，表也砸了。三米外还、还蹲着个大老虎，血盆虎口，虎视眈眈啊！

完了，我这一辈子算交待在这儿了！

断头今日意如何？鲁智深倒拔垂杨柳，孙悟空大战二郎神，咱年轻一代也得是好样的！共青团员，英勇无畏！工人阶级，视死如归！拼一个够本，拼俩赚一个！当人曝众的，咱可不能丢人现眼！“盖叫天”的《武松打虎》再好那也是戏，今儿哥们儿来个实打实的，也让大伙开开眼——哎哟，就是这两条腿跟不上劲，一阵一阵的往下软，这是怎么说的。

慢着，如今时兴法制教育，咱在厂子里也没少受教育，就是有个什么“动物保护法”，老虎就受保护，打死它犯法，有这么不讲理的吗？要说妇女儿童的受点保护还差不多，这老虎，身强力壮、虎背熊腰的，还用得着保护吗？拼，今儿拼了！打死它，我顶多落个失足青年，再来个主动自首、知罪悔罪。坦自从宽，也没有多大罪过。嗨！好死不如赖活着，就是吊销户口、发配新疆也认了！再一说，法律也是人订的，说到哪儿去，它也不能向着老虎！

就是这腿不争气，站不起来呀！
   
“可了不得，可了不得啦！”

“快救人，快救人啊！”

“砖头！砖头！一人一块砖头！”

“哥们儿，挺住！”

“拐棍！老头，快把您拐棍扔下去！打虎也得有个家伙呀！”

“妈的，大伙全跳，把老虎吓回去！”

“水果刀要吗？我有水果刀！”

“下定决心，不怕牺牲……”

“对面卖西瓜的——快把刀拿来——”

“扔盒烟！给扔盒烟下去！让小伙子抽口提提神，回头打虎有精神！”

“共产党员跟我来！”

“小伙子，你，你要留下什么话吗？”

“刀，顺墙扔，别伤着人！”

“叔叔，我有木头枪！”

瞧这份乱！看来没有领导还是不成！哪怕你们来个“虎口救人临时小组”呢！光知道给我扔，我这会儿有心思抽吗？拐棍、水果刀的扔了一地，让我指这玩艺儿打虎？这老虎蹲这儿懒洋洋的，回头我再把它那点儿精神头儿给逗上来，全完！再一说：打虎，我倒是有这份儿心！我……我他妈的也得有这份儿力哇！

人的命，天注定！算命的说我二十三岁有场大难，前儿过生日我还说躲过去了，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！人家八成是按阴历给算的，阴差阳错，就应在今儿啦！唉，今儿要不出门儿就好了！怪就怪咱这个头儿，一米六五，三级残废，二十三了还找不着对象！要不，星期天她能让你闲得出来瞎逛？小孟子回回休礼拜都得上丈母娘家干活去！登梯爬高，刷锅洗碗，自打他俩对上象，他丈母娘家就没雇过保姆！当然咱也不能找那样儿的，找对象嘛，都是奔着享福，谁也不是图个受累。星期天，俩人关起门来亲着嘴搂着腰说点子悄悄话儿，要不出去看场电影吃顿西餐什么的，任怎么着也不能有生命危险啊！就是逛公园，也没听说搞对象逛动物园的，腥臊恶臭，多受刺激，多影响情绪呀！

这老太太也是，问我想留下什么话儿！我可留什么话儿呢！家里，这么大一个活儿子，你说是因公牺牲，因病死亡，就算是意外事故，汽车轧死，大火烧死，也都还说得过去；如今可好，生叫老虎给吃了，这不让人家笑掉大牙吗？得，爹妈多保重，弟妹别伤心吧！五叔六舅、七姑八姨的勤来看几回，街坊邻居、同事同学的多给照应点……就可怜我姥姥，把我拉扯这么大了不容易，一旦让老虎吃了去，可真够她老人家伤心的！她怕是也活不长了。

厂子里呢？各位领导，各位师傅，我休礼拜出去玩儿，没留神让老虎给吃了，这，这像话吗？从自己身上找原因？我自由散漫，无组织无纪律……我已然是死了，还犯得上作检查吗？有什么要求呢？抚恤金，国家有规定的，我这又够不上“公伤”，最多算“自然死亡”，争那个没意思。追认党员？平日里事迹又不突出，再一说也不是好死的，别给领导找麻烦啦！过两天就民主选举了，车间主任准乐得蹦高！我死了，可少了一张反对票，说不定，还猫哭耗子假慈悲的“承担责任”哪：“都怪我平时教育不够，要求不严……”车间的几个哥们儿小孟子，小明子，倒该留下几句话：继承我的遗志，活着干，死了算！别学我，赶明儿没事少出门，千万别逛动物园！唉，追悼会的事咱就别操心啦！依我说开不开的两可，悼词儿没法写呀！“学习努力，工作认真，尊师爱徒，团结互助，不幸被老虎叼去……”这，这也不像话呀！

“哥们儿，挺住！”谁喊的？你下来挺挺试试！真他妈骑驴的不知道赶脚的苦，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！看人挑担不吃力，看人打虎不心慌！我倒想挺住，这肝也颤，手也抖，腿也软，脚也飘，浑身上下不跟劲呀！……大伙全跳下来？那敢情好了！一个好汉三个帮，打虎胜利有希望！再一说，就算你们喂了老虎，也是奋不顾身，舍己救人，死得其所，重于泰山！好家伙，舍身取义，杀身成仁，这是千古留名的事儿啊！将来，追认个党员、宣传个事迹什么的，就别提多光彩啦！就算上不了《人民日报》，《北京晚报》上也得给您来上一条儿，那就永垂史册啦！不像我，喂了老虎，也是无谓牺牲，轻于鸿毛，倒也兴许能在晚报上露露脸，“一青工游园不慎落入虎口丧生，有关部门提请游人引以为戒、注意安全”，权当我是反面教员！

哇！怎么没人跳哇！

“别扔砖头啊！把老虎惹急了可了不得！”

“先文后武，交攻武卫！”

“喊，喊，大伙儿一块儿喊，把虎吓回去！”

“谁带肉了？扔肉，往里扔肉，别让老虎吃人啊！”



“我喊一二三，大伙儿喊，喊打虎……”

“这老虎真老实，八成不饿呢！”

“小伙子，沉住气，别动，千万别动，老虎不吃死人！”

“一二三！”

“打老虎！”

“一、二、三”

“打——老——虎！”

也是，这老虎怎么没动静呢？蹲在那儿，眯着眼睛，跟个大老猫似的。都说老虎脑门顶上有个“王”字，平日里隔的远，也看不真着；今儿机会难得，我细瞧瞧，死也死个明白！啊，不假，三横一竖，透着那么威风……一二三，打老虎。一二三四五，上山打老虎，老虎不吃人，专吃杜鲁门……废话！老虎能不吃人吗？它不吃人，我不就活下来了吗？他妈的，活着是比死了强！我要能混过这关，我，我一定好好活着！干四化？八化我也干哪！我一定没日没夜的上班，哪脏哪累就奔哪儿去，跟人家党员一个样儿！领导说是灯我就添油，他说是庙我就磕头，他说东我不说西，他说萝卜我不说鸡，这还不成吗？在家里也孝顺父母，爱护弟妹，文明卫生，五讲四美……每月开了工资，先打俩点心匣子给我姥姥送去，剩下的一分不留，全交我妈！我，我还要补习文化，学外语，我还要写诗，当一个诗人……上帝保佑！

慢着！如今思想解放兴过了头，十七八的姑娘也戴起了十字架，来不来就“阿门”两声，这么些人信上帝，求这个求那个的，他老人家又那么大岁数了（听说耶稣是他儿子，今年已经小两千岁了，他爸爸怎么着也得两千二岁吧），忙得过来吗？像我这半傻不俏、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儿，他怕是连正眼也不瞧我一瞧！论不喜欢漂亮姑娘呀！虽说上帝不是凡人，可他到底也是个男的呀！那什么画儿上画的圣母马利娅，光着膀子系个大围裙的，八成就是他媳妇！瞧瞧，上帝找媳妇也找漂亮的不是？上帝，也就等于咱们中国的玉皇大帝吧？他媳妇不是王母娘娘吗？电视剧《西游记》我看过两遍，那王母娘娘倒是有年纪了，可玉皇大帝还显得挺年轻，他八成也惦着搞个第三者什么的，放着那些漂亮姑娘，他能有心思保佑我？回见吧您！

要不，咱再求求菩萨，菩萨在上，大慈大悲普度众生大乘活菩萨，南天阿弥陀佛观世音女菩萨，香山碧云寺五百罗汉大臣佛菩萨，孙悟空猪八戒菩萨，少林寺小和尚菩萨，保佑保佑吧，劳驾您多费心了……不对，不对，我姥姥就信佛，佛经上的故事可没少给我念叨，舍身饲虎嘛！我，我不正应了这段吗？

嗨，咱老求人家外国人干吗？上帝，不是英国就是美国的。真主是阿拉伯人，披个大毛巾被，跟阿拉法特一个模样儿。菩萨是哪儿的人？听说是印度的。那地方毒气外漏，死了好几千口子；听说头两年连总理都让人给杀了。瞧瞧，他自个儿国里的事儿还保佑不好呢，能有心思管咱中国的事儿吗？咱中国也有神啊！白云观的老道，赵公元帅张天师，那是咱中国的神！有一出老戏嘛，“赵公明把黑虎跨，全真道人骑梅花”，黑虎他都能降住，眼前这黄虎就更不在话下啦！得了，咱别临死临死的还落个崇洋媚外，咱就求这中国的神吧！
“管理员呢？找管理员！”




“消防队！打电话给消防队！人家有高压水枪，一打老虎准回去！”
“公安局！叫警察来！”
“消防队还有云梯！把人救上来不结啦！是119，不是09！”
“有兽医吗？打一枪麻醉针！西双版纳逮大象就这么逮的，科教电影……”
“急救站！再给急救站挂个电话！”
“武警部队！”
“园林局！动物园归园林局管！”
“一二三——打老虎！”
打电话！找人！现在有那工夫吗？找那么些人来干吗？来向遗体告别呀！怪事，怎么没人想起给电视台打电话呢？这要来个老虎吃人的实况录像，绝了！世界各国都得争相购买，死了死了咱还给国家创了外汇啦！我要能创来外汇，也算为“七五”做贡献了！
可不，这管理员上哪去了？这老虎就归他保管，他得有个主意呀！
听说国家有规定，凡属枪支弹药危险品，就比如药房卖的那耗子药、巴豆霜什么的，全得领导负责，专人保管，出了事儿就朝你说！我们厂里民兵训练使的那几杆破枪，掸八下都顶不着火儿的玩意儿，还有一名副书记分工负责，保卫科长整天当个事儿似的“保管”着哪！哦，这老虎，吃人的主儿，没个专人成吗？有专人，有专人这会儿正用着你了怎么连个影儿也找不见？今儿休礼拜？不能。你休礼拜，老虎它不休礼拜呀！小子不定猫哪儿敲三家儿去了！好嘞！你小子看得好老虎！这眼见要生吞活人，你倒躲清静去了！
怪了，这老虎怎么一动不动的呢？老虎不吃人？江山易改，本性难移呀！《北京晚报》上登过一回，说是为了保持动物园老虎的野性，光喂肉还不行，隔三差五的还得扔进俩活鸡兔子什么的，让它练着捕捉活食哪！好，好，练好了本领好吃人！还说每逢礼拜日还得饿上它一天，保持野兽的凶猛……坏啦！今儿就是礼拜日。老虎正饿着哪！这，这不是倒霉催的吗！
上哪儿说理去！老虎嘛，已经进了动物园，就归观赏动物，还保持的哪家子“野性”！要看野的，您上西双版纳呀！再一说，这老虎也是国家财产，凭什么一礼拜饿它一天？哦，省了饲料钱，你们动物园惦着多发奖金哪，没门儿！老虎饿坏了算谁的？老虎饿了，它，它能不吃人吗？
吃人？没那么便宜！老子大小也是条性命，就这么活活让老虎吃了，说得过去吗？人命关天，你们动物园得负责！作深刻检查，下不为例？没那么便宜！扣发当事人全月奖金，那也不成！出了这么大事故，你们园长得撤职！管理员得开除！我这身后之事，你们动物园得包啦！八宝山小礼堂，一屋子花圈给我摆满了算！我姥姥要急得瘫在炕上，你们得好吃好喝的养活她！她老人家信佛教，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，六十四个老和尚念经超度，一个也不能少！我们那厂子是亏损企业，书记想钱都想红了眼，这回不敲你个三万两万的，不算完！
管理员呢？管理员怎么还不来？
“一二三——打老虎！”
“别打啦，救人要紧！”
“绳子，快找绳子来！”
“解皮带，大伙全解下皮带来！”
“接上，接上，多拧几股！”
“姑娘，别害羞啦，救人要紧哪！”
“一二三，打老虎！一二三，打老虎！”
你还别说，如今这社会风气就是好！“五讲四美”蔚然成风，我们书记这么一做报告大伙还不爱听，可事到临头你不服气不成！瞧瞧，一说要绳子，大伙全解裤腰带！大热天的，一个个提着裤子在这奋勇救人！
哎哟，这，这姑娘把自个儿系裙子的皮带也解下来啦！她可真美！瞧人家姑娘怎么长的！就像什么书说的，滑若凝脂，柔若无骨，真叫一个“楚楚动人”！真叫一个“秀色可餐”！瞧她，挤在人堆里，一手举着皮带，一手提着裙子，一双黑眼睛还直朝我这儿瞅哪——废话！谁让你小子掉下去了，不瞅你还瞅谁去？还瞧着人家“秀色可餐”，那老虎瞧你也“秀色可餐”！要不说你小子不地道呢，人家大姑娘为了救你连裤腰带都解下来了，你还转悠坏主意，呸！
唉，这也不能全怨我。这都死了死了的连个媳妇都没说上，我能闭得上眼吗？活这么大了，连个后代都没留下，你说我这人生一世算是干什么来了？这儿见着个漂亮的，我能不动心吗？君子动口不动手，我连口都不动，光动心还不成吗？快死的人了，还较什么真儿呀！
不！不能这么死！为了生命，为了爱情。当着姑娘，咱得给人留下好印象。再一说大伙这么玩命救我，咱也不能对不住大伙儿！明知山有虎，偏向虎山行！胸中跃红日，手下舞东风！敢与恶虎争高下，不向妖魔让寸分！悲愤化作回天力，打虎自有后来人！
抄家伙！老头这拐棍儿，枣木的，能抵挡一阵。西瓜刀，拿上！站起来，上！
心一横，我，我站起来了！
那老虎漫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，懒洋洋的——它趴下了。
“接着，绳子！”
“抓住了，千万别松手！”
“别慌，哥们儿，胜利在望！”
“小伙子，劳驾，把我那拐棍儿也捎上来！”
“水果刀！上头还带着车钥匙呢！”
“叔叔，我的木头枪！”
哟，这绳子盖了！三十多根皮带拧的，够结实！漂亮姑娘那裙子带在最下头，我一眼就认出来啦！淡绿的，两道金边儿，带着她的体温，她的芬芳，她的清香……酸劲儿的！姑娘要是有狐臭呢，就带着臭味儿！要是有肝炎呢，就带着病菌，甭管怎么说，回头往上拽的时候咱得留神，别把姑娘的皮带拽坏了，这可是人家的贴身之物！
舍命不舍财！老头的拐棍儿，卖西瓜的刀，小孩的木枪，拾掇拾掇，全给带上去，一样也不能给老虎留下！
拽住绳子，上！上！
一米，二米，三米……
妈呀，我上来啦！
虎口余生啊！（全文完)